大约8年前,我组织了一个“青年学术沙龙”,医院青年才俊,每月进行一次学术活动,主要讨论各种临床焦点问题和最新指南,大概坚持了一年左右。
有一次,我院一位海龟副院长提供了一份来医院(医院)的病例资料,供沙龙讨论。这个案例印象极为深刻。
病例摘要如下:
患者,女,58岁。
现病史:患者因“头昏、乏力、尿频、发热、口干”医院就诊,应用抗生素治疗后患者的发热症状消失,但是乏力、不适症状仍然存在。患者突然出现体位性低血压(平卧时收缩压为mmHg,心率88bpm,站立后收缩压降为84mmHg,心率升达92bpm),在急救室中进行补盐液(ml)治疗,症状好转,回家。一周后,患者再次由于乏力、尿频、恶心、医院接受静脉补液治疗。近一月来,患者体重下降10磅。
既往史:患者有狼疮皮肤病史(已控制,口服羟化氯喹mg,bid治疗)、甲减(口服左旋甲状腺素25ug,qd治疗)、骨质疏松(阿仑唑奈70mg,1次/1周治疗)、高脂血症(帕伐他丁20mg,qd治疗)、尿路感染病史,有左侧卵巢囊肿切除术史。无结核接触史。
社会史:与丈夫和三个孩子同住,20年抽烟史(每天一包),极少饮酒,无结核病接触史。
家族病史:母亲患口腔癌和膀胱癌,2个姊妹有Graves’病,其中一人还患血色素沉着症。
体检:除左侧颈部淋巴结肿大(直径大小2cm,无压痛)外,无明显阳性体征。实验室检查:尿试纸测试实验示白细胞酯酶和亚硝酸盐阳性;尿培养示大肠埃希菌,菌落计数cfu/ml;血生化检查:钠mmol/L,氯96mmol/L,钾2.9mmol/L,尿素氮4mg/d,肌酸酐0.9mg/d,葡萄糖94mg/dl,白细胞计数/mm3,红细胞压积37%,血小板/mm3,抗核抗体1:40。
就是这样的一份病历,如果让中医来诊断的话,那些数据和指标统统用不着,有头昏、乏力、尿频、发热、口干、恶心、呕吐、消瘦等症状差不多就行了,虽然缺乏脉象和舌苔是个小小的遗憾,我相信也用不了一刻钟,辨证就出来了,阴阳表里寒热虚实,气滞血瘀,胃寒肾亏,三焦温热,卫气营血等等,会辨得清清楚楚。可惜,沙龙里除了我以外,没有一个中医。曲高和寡,我便辨证分析一番,又有谁能听懂呢?
但对西医来讲,这个病例却端的复杂。
我们都知道,诊断学有一个原则叫“一元论”,要尽量用一个疾病来解释所有的症状。而本例的困难在于,显然无法用一个病来解释所有的症状,这可难了。
尿频、发热,尿试纸和尿菌检查等提示有尿路感染。但尿路感染最多是个并发症,不是主要诊断。
既往并存有多种慢性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和代谢性疾病(狼疮、甲减、骨质疏松、血脂异常等)。然而,这些病是真的仅仅并存,还是有一个隐蔽的机制可以把它们全部连接起来?
淋巴结肿大和消瘦是否提示肿瘤?是的话,在那个部位?
电解质紊乱如何解释?
体位性低血压又如何解释?
以上千头万绪,让人无所措手。怎样从中选择一个突破口,就看医生的经验和灵感了。不仅诗需要灵感,诊断有时也需要。
沙龙里有内外妇儿五官各科医生,讨论也非常热烈,有很多不凡的见解。而最后公布答案后,每一个人都如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,除了感叹获益匪浅外,无话可说。
整个的诊断过程就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,步步悬疑,却逻辑严密,无可辩驳!
就像破案,得选一个特别的线索作为突破口,这个线索就是“体位性低血压”。如果选尿频发热啊,头昏口干啊,可能都意义不大,很快就会撞到墙上去,无路可走。
体位性低血压似乎有点特别,能够擦亮医生的灵感。它大约有40多种病因,分三大类。依据病史大致可以排除药物性一类,体格检查对神经系统进行评价也可以排除神经性。
因此,很容易想到心血管性体位低血压,范围大大缩小。
再联系到乏力、恶心、呕吐,及低钠、低钾等表现,如果医生的知识库有基本的储备,不难想到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。
肾上腺皮质分为三层,自外向内为球状带、束状带和网状带,分别分泌盐皮质激素、皮质醇、性激素。这些激素都非常重要,一个都少不得。因为不同原因的疾病导致它们减少,就会引起“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”,其常见症状是全身不适、无精打采、乏力、倦怠、食欲减退、恶心、体重减轻、头晕和体位性低血压等,与本例颇有相合处。
各种原因里,如果病变部位在肾上腺,称之为原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,又叫Addison病。如果病变部位在更高一级的下丘脑或垂体,就叫继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。
原发性是“形而下”,继发性是“形而上”。不管上还是下,首先要确定肾上腺皮质功能是不是真的减退?
所以要追查血中皮质醇的水平。患者入院后早上8:00,皮质醇为3.2μg/dl。皮质醇水平根据垂体中释放的促皮质激素的不同而产生动态变化,其在早上8am左右达到峰值,使之成为评判下丘脑-垂体-肾上腺轴功能的最佳时间。在正常人群中,早晨的皮质醇值在8-10ug/dl或高一点都说明下丘脑-垂体-肾上腺轴功能正常。疾病或者应激状态会导致更高的皮质醇值。本例显著低于正常,证明确实是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。
诊断到这一步只是一个小目标,还必须进一步深挖下去,西医诊断就是这样永远不知满足。如果是中医,诊断到肾虚基本就满足了,至于肾小球虚还是肾上腺虚,甚至前列腺虚、睾丸虚,大可不必管它。
接下来要判明是原发性还是继发性?为此作促皮质醇激素刺激试验前后的清晨血浆皮质醇检测以验之。试验证明虽然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,但是,病变不在肾上腺皮质,而在大脑的垂体或下丘脑。你说西医是“脚痛医脚”吗?西医不仅会脚痛医头,还会肾上腺痛医头呢。
垂体和下丘脑的病变怎么确定呢?摸脉自然不行,幸好有磁共振和CT。
果然,磁共振的结果显示大脑鞍区有一个肿块,继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的诊断确立。
我们回头看看迄今为止的临床思维和逻辑:
众多非特异症状→体位性低血压(经验选择)→心血管性体位低血压(基于病史的排他分析)→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(皮质醇)→继发性(促皮质醇激素刺激试验)→鞍区肿瘤(磁共振)
从肾上腺追到了大脑中的一个特殊结构“鞍区”,是不是可以满足了呢?
还不能,真正的疑问才刚刚开始。
这个肿块是什么?它是哪里来的?是原位的,还是外来的?
鞍区肿块也有数十种可能。如果注意到患者颈部的淋巴结肿大,那么,可以将鞍区病变初步(仅仅是初步)缩小到以下几种可能:淋巴瘤、转移性的实体肿瘤和结节病。
垂体腺瘤和蝶鞍区肿瘤(如颅咽管瘤,脑膜瘤,松果体瘤,脊索瘤,视神经胶质瘤等)是最有可能导致垂体机能减退的恶性肿瘤。
系统性淋巴疾病导致的垂体机能减退症则较为罕见。
由于其他部位的肿瘤细胞转移致下丘脑垂体部位是较为异常的,而在已报道的该种转移中,乳腺癌和肺癌的转移病例就占了三分之二。
淋巴细胞性垂体炎也是可能的诊断,许多患该疾病的患者有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基础因素。然而,淋巴细胞性垂体炎一般在年轻人中发病。
同时,像垂体卒中,颈动脉瘤,遗传性血色病这些疾病一般不会伴随有全身系统性的淋巴结病变。由血色素疾病导致的垂体衰竭其表现有可能是隐藏的。
由出血或梗塞导致的垂体衰竭则会表现为剧烈头痛、视觉障碍,意识状态改变以及内分泌功能障碍。
为了更进一步评判该病人淋巴系统情况,做了胸部、腹部以及盆腔的CT扫描。结果显示腋下、锁骨上,纵膈,上腹部,腹膜后以及盆腔区域都有淋巴结肿大。
于是,在入院第三天对颈部淋巴结进行活检。结果为“乳腺导管癌”。标记物检测结果显示原癌基因人类表皮生长因子受体2(HER2)阳性。HER2是最重要的乳腺癌基因。
再做乳腺钼靶检测,结果显示左侧乳房有直径为0.5cm的边缘肿块,在超声引导下穿刺活检,结果与淋巴结活检一致。
为了排除其他非相关的肿瘤可能,也进行了下丘脑活检并且结果显示与乳腺导管癌的转移相一致。
到这一步,诊断终于确定无疑,像钉子钉在木板上一样确定。
完整的逻辑推理路线图是:
众多非特异症状→体位性低血压(经验选择)→心血管性体位低血压(基于病史的排他分析)→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(皮质醇)→继发性(促皮质醇激素刺激试验)→鞍区肿瘤(磁共振)→全身多处淋巴结肿大(全身CT)→颈部淋巴结转移癌(病理穿刺,乳腺导管癌)→左侧乳腺导管癌(钼靶+穿刺病理)→鞍区转移癌(鞍区肿块病理与淋巴结核乳腺肿块一致)
可能会有人说,哼,哪用这么复杂,病人一进院,就给他做全身CT扫描,直接发现转移癌,再一活检不就确诊了?
还真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。
但是,医学的理论之美、逻辑之美、思维之美就没有了。
广撒网碰运气是不可依赖的,想当然的辨证更不足道;唯有缜密的思维,严格的逻辑,丰富的知识和经验,再结合先进的技术设备,才是诊断和鉴别诊断唯一的坚强的基石。
福尔摩斯破案也不过如此吧?
余向东